光明日报 | 李春雷：何仙姑之约（散文）

神与仙，合称神仙。但在传统文化里，两者含义，截然相反。

甲骨文中，“神”字左边是祭台，右边是下跪者，表示祭奠。简言之，肉身死去才可封神。而“仙”的字型含义为升高为仙和入山为仙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曰：“老而不死曰仙。仙，迁也，迁入山也。”

(相关资料图)

与神相比，仙是活人。

因此，“神”现人间，是“显灵”。而“仙”到世上，则为“下凡”。

两者相比，仙更受尊崇。

故而，古人皆渴望长生不老、修炼为仙。秦始皇如此，汉武帝如此，唐太宗如此，每个人如此。

……

关于何仙姑的原籍，全国各地多有传说、众口纷纭。其中最丰茂者，当数增城。

增城，是一个美魅之地：最美梦的仙姑，最美味的荔枝。

感谢《光明日报》！

何仙姑之约（散文）

李春雷

在我的潜意识里，中国传统文化中“八仙”的原型，应该来自中原。

那么，何仙姑为何诞生在岭南呢？而且，如此有理有据、源远流长。

只能说，彼时的岭南，已经深度开发并融入中原。

关于何仙姑原籍，全国各地多有传说、众口纷纭。其中最丰茂者，当数增城。外地传说中的名字，多是何氏女或何家姑，唯有这里是何仙姑，且建有家庙，且年代最久，且典籍最多。

据唐代《广异志》、宋代《太平广记》、元代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》、明代《仙佛奇踪》、清代《广东通志》等记载：何仙姑，增城县豆腐业主何泰之女，生于唐武则天某年夏历三月初七。出生时，一团紫气笼罩，满天仙鹤飞舞。自小聪明伶俐、勤劳善良。十四岁时幸遇仙人，受赠灵丹，从此洞悉人间祸福。唐中宗景龙年间（707-710），在井边汲水时，飘然遁形。原来，那口水井暗通江海。就这样，民女何仙姑翩翩下凡了，不，冉冉升仙了。

这个玄虚的灵异传说，竟然逐渐蜕变为普遍的民间信仰。

这是古人的幻想、古人的向往、古人的智慧。漫长的岁月、短暂的生命、沉重的现实，总要向真向善向美，寻找慰藉。试想，当时的人类，不省科学、敬畏天地、恐惧鬼神，只能根据自己的认知，构想逃遁现实的精神幻影。可以说，八仙，是当时民间意识自然而然的升腾和结晶。

但是，深层思考，何仙姑又具有特殊寓意。

人类走向文明，最早的崇拜是女性。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，即是滥觞。生命最初的孕育形成于母体，最早的哺育来自于母乳。面对危险和威胁，又会本能地投入母性怀抱，寻求庇护。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基因。

另外，何仙姑更蕴含着人类美好的愿景。

那就是仙与神的区别。

在现今的文化语境中，神与仙合称神仙。但在传统观念里，两者含义，截然相反。

甲骨文中，“神”字左边是祭台，右边是下跪者，表示祭奠。简言之，肉身死去才可封神。而“仙”的字型和含义：升高为仙、入山为仙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曰：“老而不死曰仙。仙，迁也，迁入山也。”

与神相比，仙是活人。

因此，神现人间，是“显灵”，而仙来世上，则为“下凡”。

两者相比，仙更受尊崇。故而，世人皆渴望长生不老、修炼为仙。秦始皇如此，汉武帝如此，唐太宗如此，每个人如此。

这，无疑是人类的最美梦想了。

由此，“八仙”便代表了世间所有人。男女老少、贫富贵贱，八类人群，各占其一。何仙姑作为唯一的女仙，更代表了其中的一半——女性或母系。

从这个意义上说，增城的文化承载量，可谓巨大矣。

的确，何仙姑手持荷花，运转天地，以最慈的善心、最甜的微笑、最浓的仙气，济世度人，在华夏中国广有信众。

不过，细细想来，何仙姑能够深入人心，最主要还是富含烟火气。

她既不似女娲太神话，又不像观音太神圣。仿佛一个邻家姑娘，清纯聪慧、善良朴实，却又沟通天地、法力无边，让人既敬仰，又亲切。或者，又恰似她的手持莲花，既高洁清雅，又扎根淤泥。而淤泥中，便是世世代代的普罗大众。正是他们，在日日夜夜地梦想着幸福、富足与吉祥。

于是，增城的先人们，便进行了奇妙的嫁接。

相传何仙姑升仙后，难舍故乡荔枝，常常悄悄回归。一年夏天，她坐在西园寺的一株树下，边尝鲜边编织腰带。离开时，将一条绿色丝线遗留枝头。从此，每个红果上便长出了一道绿丝线。增城荔枝，遂名“挂绿”。

挂绿荔枝，确与他处不同。除了外表奇特，果肉乳白、细嫩爽脆、蜜甜清香，被誉为“荔枝之王”。清代文学家朱彝尊赞叹：“南粤荔枝，向无定论，以予论之，粤中所产挂绿，斯其最矣。”

再如井水。

传说何仙姑汲水升仙，遗留一口老井。井老不足为奇，奇异的是周边井水皆有咸意，唯独此井清澈甘冽。当地风俗，饮仙姑井水被称为“饮仙汤”，而用该井水煲制的冰糖红枣汤，更能防治百病。每到农历三月初七和八月初八，成千上万的村民蜂拥而至。平时，游客到此，也每每品啜，沾染仙气。

还有鲜桃。

何仙姑家庙的屋脊上，长有一株奇特的桃树，枝繁叶茂。每年入春，桃花灼灼，香熏袅袅。仲夏时节，仙果成熟，红艳欲滴。

千百年来，人们在苦辛中盼着甘甜，在痛楚中做着美梦。日子如树叶，一片又一片，一年又一年，累积成了深厚且茂密的历史。生命如此，文化如此，文明如此。

春秋轮轮更替，人间频频换新。中华文明，世界文明，都在默默地进化着，向着梦想的方向，向着理想的方向。

去年夏天，我去增城游览。

增城，是岭南古人群最早的聚居地。春秋属百越，秦归南海郡；东汉建安六年（201），置增城县；近代，曾分属惠阳、佛山等地；1975年，归辖广州市；2014年，改设增城区。

这里，简直是花的世界。从春天的风铃木、紫荆花，夏天的凤凰花、黄葛兰，秋天的茉莉花、栀子花，到冬天的黄鳝藤、异木棉。一年四季，都是花的芬芳，花的妩媚，花的海洋。

更让我惊讶的是环境。境域以低山为主，平等排列，俨若棋局。群山之间，是丰盈的东江和增江，以及浑圆的丘陵、毯状的平原。属于广州，却又偏离市区，保留着原汁原味的山水田园风光。湛蓝的天，雪白的云，香甜的风，葱翠的树。那是一种久违的清新、纯净和安谧，宛若仙境。

但是啊，最让人欢喜的还是这片土地的主人——荔枝。

中国是最早栽培荔枝的国家，增城更有着古老的种植史。建元六年（前135），汉武帝征服岭南，独钟此物，下诏年年进贡。杨贵妃、苏东坡嗜爱的荔枝，也多来自这里。也许正是这诸多的实实虚虚，人们才将何仙姑与挂绿荔枝联想起来。

何仙姑，的确也为增城增添了无尽魅力。

现今，在西园寺旧址上建造的荔枝园内，有一株世界上最著名、最昂贵的荔枝树——“西园挂绿”。它就是传说中何仙姑挂绿的荔枝树的嫡系子孙，当世仅存一株，寿越四百。增城现有约4000株挂绿荔枝，均系其后代。

正宗挂绿荔枝，一颗难求，母树仙果更是有价无市。前些年，当地曾经慈善拍卖。最大一颗，堪称宇宙价：55.5万元。

这枚荔枝，打破吉尼斯纪录，成为世界上最贵的水果。

当然，这些售款，都做了慈善，都是何仙姑的愿望和愿力。

增城区有多少荔枝？

约20万亩。

我相信，这里的每一株荔枝，都是主人精心的培育；我更相信，这里的每一颗荔枝，都是兴奋的、自由的、自豪的、幸福的、慈善的、享受爱情滋润的。若非，断不会那么丰满，那么红润，那么甜蜜。

浩瀚的荔枝园内，多是外地前来品尝鲜果的游客。有趣的是，游客中，又多是清新脱俗的少女、风姿绰约的少妇和气质优雅的老太太。

伟大的女性啊，从来都是人类经济社会发展最重要的推动者。

她们裙裾翩翩、笑语盈盈，在树丛中忽隐忽现、影影绰绰，飘然若仙。脸上呢，洋溢着神秘的微笑。

我不知道，她们在笑什么。笑自己，笑别人，还是笑这丰腴肥满、面色羞红的荔枝？

忽然想，她们都是何仙姑呢。

的确，生活在新时代的人们，虽然怀揣着各自的不如意，但殊不知，我们今天的生活，正是古人梦想的神仙日子。通过互联网，人人都是千里眼、顺风耳；借助飞机高铁，个个可以度山越海、日行万里；至于饮食游乐，更是随心所欲，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的皇帝待遇，已是日常。只是人类的欲念，永远不会满足，恨不得肋下生双翅、青春永不老。

那么，请来一趟增城吧。

在这里，啖一枚甜蜜鲜魅的挂绿荔枝，饮一杯清爽甘冽的仙姑井水，吻一口茂密葳蕤的仙桃树叶。然后，仰望白云，沐浴阳光，身心羽化，神会仙姑。

其实，享受每一个今天，不辜负每一时、每一刻，便是幸福，便是步步登仙。